历了一遭激烈的“风云”变幻，景柘的识海早就混沌不堪，将将冲着来人叫出了“爹”，数丈之距，须臾光景，竟已缩截至短短一尺。
“你、你你……”景柘抬起头来，吃力地将舌根捋直，“你追过来作甚？”
话音一毕，稍顷默然之后，荡溢的识念终于回笼，景柘还没顾得上合嘴，自先想道：“这人顶了我爹的脸孔，里头是个什么货色，只有疯子能瞧见……”
正想间，黑色的团块蓦地抽动了两下，接而一厘厘地拱出圆阔的背脊。
景柘一面观察，一面暗忖，“倘是为了躲我，早先就该动身了，这会子挪起来，八成是因为见到了……”
刚来的这人，究竟该不该说成是“我爹”，颇是令景柘决断不下，既然掂量不清，索性也不作细想，当即盯紧了前方，毫厘不错地追碾上目光。
“这两个妖怪，过去要是交情不差，决计不会一个在后面追，一个在前面躲，多半是有什么没说清的纠葛……”念及此，景柘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虽说不是同类，感情生了嫌隙，有个中间人调解一二，多少都是抵用的。”
此计若是成了，他纵是早就错失了成仙的机遇，揣上这样的一桩功德，足可称得上前所未有，掌命的簿主倘若见到，兴许当场就会回心转念，划去簿册上所录的某条罪状，重予自己修德成仙的命格——
景柘兴冲冲地趟出大步，不想还未赶至，景余瑞竟倏的弯折上身，双手触底的刹那，微微趔趄了一下，黑色的团块业已被他半掩在怀中，将面目遮盖得严丝合缝。
“他们……他们不先得吵个嘴么？”景柘诧异极了，“交情既然没散，这黑球躲他作甚？”
景余瑞似是照看完怪物的伤势，意欲施救，膝盖微曲，双手缓缓下放，景柘看清他的动作，正想稍等一等，弄清了状况再做打算，熟料心思还未落定，两半唇面径自做了张动，荡出极为响亮的笑声。
起初还算爽朗的笑声，过不一时，声调陡转直下，发笑之人仿佛陷入了极其难捱的创痛，声色愈来愈粗哑，再到后来，几乎成了纯粹的嚎叫。
景柘简直不能相信，如此令人不适的声音，所自发响的源头，竟然是他本人的喉腔。
“别是神仙还没当上，先去做了杀千刀的妖怪……总不会，又是那疯子搞的鬼？”
一念至此，景柘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当真该死，吩咐人做事，话都讲不清，惹出这么多零零碎碎的麻烦，景爷倘是个有法力的，才不管他坐着多高的位子，定要让他抑不住地求饶……”
如此一再反复地发念，愤懑总算得以平息，错过这一时，街面正中的一人一兽，早已看不到影踪，景柘茫然伫立了半晌，瞥见有一道薄烟，正在从数丈外的巷口徐徐逸出，心思一动，立时想道：“那黑毛怪长得异样，遮得再严，旁人也不会不留意，大不了就随了这条路，只要肯问，不愁遇不到没见过的人。”
下定了主意，景柘正要一鼓作气地往前奔行，甫将一脚抻出，天色竟骤然一暗。
数丈方圆之内，一刹眼间，仿佛倾了一碗色泽浓重的黑墨，将景柘不偏不倚地罩在碗底中央。
“妖怪！”景柘脖颈硬挺，青筋暴露，“好端端的，景爷没对你动手脚，作甚折腾这么大的阵仗？”
话音将落，前后的光缝同时弥合，街道上的各样摆设，先时还能看出模糊不清的轮廓，至此竟是连手脚都隐没了形相，自以为不怕黑的景柘，忍到此刻，立时蹿起了一缕不亚擂鼓的忐忑。
与此同时，陡有一个喑哑的嗓音，自头顶直灌而来：“蠢徒，莫以为有人罩护着你，眼下便可侥幸避难，苟存安然。”
“罩护？”景柘心想，“那疯子不害我就算是好的，哪来的罩护一说？”
心念未已，一股奇沉无比的力道，猛然盖顶而下，识念险险地悬留一线，濒临流散，景柘发狠一般地极力挽拽，“疯子……景爷这番要是死了，你也……你也不得好活……”
忍痛的光景十分漫长，一层叠一层的重压，全无收束地往顶心加坠，无比强硬，却又绵延不绝，恰似一只硕大无朋的碾轮，一来一回，终始不休地反复倾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