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新人呕吐不止，最着急的不是别人，正是来自边疆的大夫。
在1937年冬天的南京，烧杀抢掠奸（淫）劫夺，种种令人发指的勾当，只有中国人想不出来的，就没有日本兵干不出来的。眼下这群人就吐得七荤八素，若是转移的路上看见更严重的，是不是还得再吐个天翻地覆，顺带着给日本人指明追踪方向？若是隐藏的时候有老鼠从身上经过，是不是还要情不自禁地一声尖叫？察觉到拿着武器的几个人的脸越来越黑，边疆大夫的心里不免有些忐忑，担心自己会与这些人一起被当作包袱甩出去。
同属新人的运动男站得比较远，神色淡然，看不出是压根儿没想这么多，还是早有成竹在胸。
另一个表情淡然的是李萧毅。在引导者看来，这些吐得乱七八糟的新人没有丝毫观察价值，他当然得站得远远的，等候他心目中的候选人的下一步行动。当然，由于引导者具备的特殊技能，不知他底细的轮回者没有意识到，这个一看就是个中学生的小伙子居然比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更镇定；他们当然更不会意识到，李萧毅在默默关注着转业兵的一举一动。
转业兵根本没发现李萧毅这么个人，他一直在思考怎么掩盖新人们留下的痕迹，如何做出完美的伪装。部队里讲的是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绝不会说如果某些人民表现得不上台面，就可以不用保护了。所以转业兵很忙，关注着一群新人还得时刻留意夫子庙方向的动静。忽然看见卡普兰鄙视的眼神，这才意识到这些新人已经把人丢到国外去了，也跟着黑了脸。
在卡普兰看来，这是不能原谅的呕吐。他作为犹太人，看见揭露集中营里犹太人惨状的资料照片时，心里涌起的是对于同胞受难的同情和痛心，是对纳粹分子的愤慨和仇恨，还有“我要是遇见了绝对饶不了他们”的决心。推己及人，他觉得中国人看到被日本兵屠杀的同胞时，也应该有类似的兔死狐悲的感觉，千不该万不该出现这种“你死成这样恶心到我了”的反应。这种下意识的行为最能体现内心深处的观点，卡普兰觉得这群人没有丝毫家国情怀，甚至缺乏必要的人性，当然也就没有援助价值。卡普兰说出了他的观点，用的是西班牙语，西班牙语既不是他的国家语言也不是民族语言，“主神”没有提供自动翻译。
别人听不懂西班牙语，买过“世界语言精通”的崔婺华却听得懂。她也对眼前这批新人很无语，上回在蜂巢见到的丧尸模样难道不够丑陋？形象难道不够恶心？同样是普通市民的小胖子和中年男子何曾吐成这般模样？她完全赞成卡普兰“这群人就是叛徒预备役”的判断，她没脸告诉卡普兰，这样的人在中国有很多，多到中国国内有种说法，说抗战为什么打了那么多年？就是因为汉奸太多了。这些人确实没有援助价值，但崔婺华却不敢把他们留给日本人。
正要跟卡普兰解释时，夫子庙方向一股浓烟腾空而起。崔婺华于是对转业兵说道：“老兄方才看见‘大成殿’的匾了罢？这匾都是孔庙在挂，南京叫夫子庙。1937年南京夫子庙被日本兵烧过一回，恐怕就是今儿的事儿。看厢房那帮人的做派就知道，他们可不会给咱们保密。日本兵很快就会追到这儿来，再不走可就不赶趟儿了。”
崔婺华并没有放低声音，所有新人都听见了。他们中多数知道夫子庙，知道那是南京著名旅游景点，听了这话都往那边看去。果然浓烟滚滚，伴随着密集的枪声。显然日本兵已经到了夫子庙，新人们担心他们会在周围继续扫荡一番，都露出焦急的神情，也顾不得继续呕吐了。
转业兵点了点头：“你们带着人先走，我收拾一下。”崔婺华知道他想收拾这满院子的狼籍，不给日本人留下追踪的痕迹，于是也不跟他谦让，挥手做了“走”的手势，当先走出院子，另外十二位新人依次跟上。
众人在断壁颓垣中躲躲藏藏地前行，一路上十室九空，不时有血淋淋的残肢和尸体出现在路上或者民居的院子里。总有新人忍不住又吐了出来，留下满地的新鲜污秽，给日本兵留下追踪的标记。转业兵在后面收拾了一路，崔婺华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处理的，除了信任他的伪装技术，也别无选择。
最终还是卡普兰找到一处落脚点，是一个既便于隐藏又便于撤离的院落，只是距离夫子庙还是太近了些，不适宜长久停留。在这里休整不是最好的选择，无奈许多新人吐得走不动了。
吐得七荤八素的新人们狼狈地坐在地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边疆大夫看上去比别人从容了许多，问出了众人关心的问题：“南京不是有拉贝设立的国际安全区么？为什么我们不去那里避难？”
别的新人也一起看过来，连匆匆赶来的转业兵一起，都在等着崔婺华的回答。
崔婺华苦笑道：“夫子庙靠近老南京城的南门中华门，安全区在南京大学——也就是鼓楼附近，从这里到安全区要走过大半个南京城，距离已经超过了两千米——‘主神’不许我们去那里避难。”
新人们听了这话，越发觉得浑身无力。崔婺华只得从空间袋里拿出压缩食品和固态水分给众人，新人们吃了下去，这才有力气勉强地站起身来。
这回是转业兵带着众人出了院子，继续在小巷里绕行。走过几个胡同之后，远远地看见了胡同口前面一条略宽敞的马路。转业兵停住脚，指着前面的路说道：“在国（民）党那时候，这样的路恐怕就是大马路了。要是不打仗，路边肯定有很多人开店。这些人家里都比较富裕，鬼子来了，最先挨抢的恐怕就是他们。咱们过来这一路，里边的房子都空了，这大马路的房子，十有（八）九也早就没人住了。”
精英女听懂了他的意思，惊叫道：“这种地方，鬼子来来往往的，我们在这里安全么？”
转业兵说道：“南京这么大一个城市，鬼子肯定由不同的军队驻扎在不同的地点。在他们眼里，地方儿划给哪支部队，东西大概就由着哪支部队抢了，那些鬼子官儿总不能看着他们内部为了抢东西打起来罢？既然这条街已经被扫荡过了，当然得到别处继续扫荡。咱们住在偏僻小胡同里，其实不一定比住在这地方更安全。不过大伙儿得注意，不管干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能搞出一点儿动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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