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采扬精力>青春都市>憩园 > 二十七
    小孩继续讲他的父亲的故事

    公馆一个多月还没有卖掉。‘下面’仗打得厉害,日本飞机到处轰炸,我们这里虽然安全,但是谣言很多。二伯伯他们着急起来,怕卖不掉房子。二伯伯第一个搬出去,表示决心要卖掉公馆。接着四爸也搬走了,大哥也搬走了。妈跟哥哥也另外租了房子要搬出去,爹不答应。爹跟他们吵了一回嘴。后来我们还是搬走了。爹说要留下来守公馆,他一个人没有搬。

    搬出来以后,我每天下了课,就到老公馆去看爹。我去过十多回,只看见爹一面。我想爹一定常常到‘阿姨’那儿去。妈问起来,我总说我每回都碰到爹,妈也不起疑心。

    后来公馆卖给你们姚家,各房都分到钱,大家高高兴兴。我们这一房分到的钱,哥哥收起来了。爹气得不得了。他不肯搬回家,他说要搬到东门外庙里去住个把月。妈劝他回家住,他也不肯答应,后来哥哥跟他吵起来,他更不肯回家。其实我们新搬的家里头一直给他留得有一间书房。我们新家是一个独院儿,房子干干净净,跟老公馆一样整齐、舒服。我也劝过爹回家来住,说是家里总比外头好。可是爹一定不肯回家。哥哥说他并不是住在庙里头养身体,他一定是跟姨太太一起住在小公馆里头享福。哥哥还说那个姨太太原来是一个下江妓女。

    过了两个月,爹还没有搬回来。他到家里来过四五回,都是坐了半点多钟就走了。最后一回,碰到哥哥,哥哥跟他吵起来。哥哥问他究竟什么时候搬回家,他说不出。哥哥骂了他一顿,他也不多讲话,就溜走了。等我跑出去追他,已经追不到了。以后他就不回来了。过了一个多月,元宵节那天,我听见哥哥说,爹就要搬回来了。妈问他怎么晓得。他才对我们说,爹那个妓女逃走了,爹的值钱东西给她偷得干干净净,爹在外头没有钱,一定会回家来。我听见哥哥这样讲,心里不高兴。我觉得哥哥不应该对爹不尊敬。他究竟是我们的爹,他也没有亏待我们。

    我不相信哥哥的话。可是听他说起来,他明明知道爹住在哪儿,并且他也在街上见过那个下江‘阿姨’。我在别处打听不到爹的消息,我只好拉着哥哥问,哥哥不肯说。我问多了,他就发脾气。不过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哥哥时常讲起爹,我也听到一点儿。我晓得爹在到处找‘阿姨’,都没有结果。可是我不晓得爹住的地方,我没有法子去找他。

    后来有一天爹回来了。我记得那天是阴历二月底。他就像害过一场大病一样,背驼得多,脸黄得多,眼睛落进去,一嘴短胡子,走路没有气力,说话唉声叹气。他回家的时候,我刚刚从学堂里回来,哥哥还没有回家。他站在堂屋里头,不敢进妈的房间。我去喊妈,妈走到房门口,就站在那儿,说了一句‘我晓得你要回来的。’爹埋着头,身子一摇一摆,就像要跌下去一样。妈动也不动一下。我跑过去,拉住爹的手,把他拖到椅子上坐下。我问他‘爹,你饿不饿?’他摇头说‘不饿。’我看见妈转身走了。等一下罗嫂就端了洗脸水来,后来又倒茶拿点心。爹不讲话,埋着头把茶跟点心都吃光了。我才看见他脸上有了一点血色。我心里很难过,我刚喊一声‘爹’,眼泪水就出来了。我说‘爹,你就在家里住下罢,你不要再出去找“阿姨”了。你看,你瘦成了这样!’他拉住我的手,说不出一句话,只顾流眼泪水。

    后来妈出来了。她喊我问爹累不累,要不要到屋里去躺一会儿。爹起初不肯,后来我看见爹实在很累,就把他拉进屋去了。过一会儿我再到妈屋里去,我看见爹睡在床上,妈坐在床面前藤椅上。他们好像讲过话了,妈垂着头在流眼泪水。我连忙溜出去。我想这一回他们大概和好了。

    我们等着哥哥回来吃饭。这天他回来晏一点。我高高兴兴把爹回家的消息告诉他。哪晓得他听了就板起脸说‘我早就说他会回来的。他不回来在哪儿吃饭?’我有点生气,就回答一句‘这是他的家,他为什么不回来?’哥哥也不再讲话了。吃饭的时候,哥哥看见爹,做出要理不理的样子。爹想跟哥哥讲话,哥哥总是板起脸不做声。妈倒还跟爹讲过几句话。哥哥吃完一碗饭,喊罗嫂添饭,刚巧罗嫂不在,他忽然发起脾气来,拍着桌子骂了两句,就黑起一张脸走开了。

    我们都给他吓了一跳。妈说‘不晓得他今天碰到什么事情,怎么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爹埋着头在吃饭,听见妈的话,抬起头来说‘恐怕是因为我回来的缘故罢。’妈就埋下头不再讲话了。爹吃了一碗饭,放下碗。妈问他‘你怎么只吃一碗饭?不再添一点儿?’爹小声说‘我饱了。’他站起来。妈也不吃了,我也不吃了。这天晚上爹很少讲话。他睡得早。他还是跟我睡在那张大床上。我睡得不好,做怪梦,半夜醒转来,听见爹在哭。我轻轻喊他,才晓得他是在梦里哭醒的。我问他做了什么梦,他不肯说。

    爹就在我们新家住下来。头四天他整天不出街,也不多说话,看见哥哥他总是埋着头不做声。哥哥也不跟他讲话。到第五天他吃过早饭就出去了,到吃晚饭时候才回来。妈问他整天到哪儿去了。他只说是去看朋友。第六天又是这样。第七天他回来,我们正在吃晚饭,妈问他在外头有什么事情,为什么这样晏才回家来。他还是简简单单说在外头看朋友。哥哥这天又发脾气,骂起来‘总是扯谎!什么看朋友!哪个不晓得你是去找你那个老五!从前请你回家,你总是推三推四,又说是到城外庙里头养病!你全是扯谎!全是为了你那个老五!我以为你真的不要家了,你真的不要看见我们了。哪晓得天有眼睛,你那个宝贝丢了你跟人家跑了。你的东西都给她偷光了。现在剩下你一个光人跑回家来。这是你不要的家!这是几个你素来讨厌的人!可是人家丢了你,现在还是我们来收留你,让你舒舒服服住在家里。你还不肯安分,还要到外头去跑。我问你,你存的什么心!是不是还想在妈这儿骗点儿钱,另外去讨个小老婆,租个小公馆?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决不容你再欺负妈!’

    爹坐在墙边一把椅子上,双手蒙住脸。妈忍不住了,一边流眼泪水,一边插嘴说‘和,’(我哥哥小名叫和)‘你不要再说了。让爹先吃点饭罢。’哥哥却回答说‘妈,你让我说完。这些年来我有好多话闷在心头,不说完就不痛快。你也太老实了。你就不怕他再像从前那样欺负你!’妈哭着说‘和,他是你的爹啊!’我忍不住跑到爹面前拉他的手,接连喊了几声‘爹’。他把手放下来。脸色很难看。

    我听见哥哥说‘爹?做爹的应该有爹的样子。他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他儿子看待过?’爹站起来,甩开我的手,慢慢儿走到门口去。妈大声在后面喊‘梦痴,你到哪儿去?你不吃饭?’爹回过头来说‘我觉得我还是走开好,我住在这儿对你们并没有一点儿好处。’妈又问‘那么你到哪儿去?’爹说‘我也不晓得。不过省城宽得很,我总可以找个地方住。’妈哭着跑到他身边去,求他‘你就不要走罢。从前的事都不提了。’哥哥仍旧坐在饭桌上,他打岔说‘妈,你不要多说话。难道你还不晓得他的脾气!他要走,就让他走罢!’妈哭着说‘不能,他光身一个人,你喊他走到哪儿去?’妈又转过来对爹说‘梦痴,这个家也是你的家,你好好地来支持它罢。在外头哪儿有在家里好!’哥哥气冲冲地回到他屋里去了。我实在忍不住,我跑过去拉住爹的手,我一边哭,一边说‘爹,你要走,你带我走罢。’

    爹就这样住下来。他每天总要出一趟街。不过总是在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有时也向妈、向我要一点儿零用钱。我的钱还是向哥哥要的。他叫我不要跟哥哥讲。哥哥以为爹每天在家看书,对他也客气一点,不再跟他吵嘴了。他跟我住一间屋。他常常关在屋里不是看书就是睡觉。等我放学回来,他也陪我温习功课。妈对他也还好。这一个月爹脸色稍微好看一点,精神也好了些。有一天妈对我们说,爹大概会从此改好了。

    有个星期天,我跟哥哥都在家,吃过午饭,妈要我们陪爹去看影戏,哥哥答应了。我们刚走出门,就看见有人拿封信来问杨三老爷是不是住在这儿。爹接过信来看。我听见他跟送信人说‘晓得了,’他就把信揣起来。我们进了影戏院,我专心看影戏,影戏快完的时候,我发觉爹不在了,我还以为他去小便,也不注意。等到影戏完了,他还没有回来。我们到处找他,都找不到。我说‘爹说不定先回家去了。’哥哥冷笑一声,说‘你这个傻子!他把我们家就当成监牢,出来了,哪儿会这么着急跑回去!’果然我们到了家,家里并没有爹的影子。妈问起爹到哪儿去了。哥哥就把爹收信的事说了。吃晚饭的时候,妈还给爹留了菜。爹这天晚上就没有回来。妈跟哥哥都不高兴。第二天上午他回来了。就只有妈一个人在家。他不等我放学回来,又走了。妈也没有告诉我他跟妈讲了些什么话。我后来才晓得他向妈要了一点钱。这天晚上他又没有回家。第二天他也没有回来。第三天他也没有回来。妈很着急,要哥哥去打听,哥哥不高兴,总说不要紧。到第五天爹来了一封信,说是有事情到了嘉定,就生起病来,想回家身上又没有钱,要妈给他汇路费去。妈得到信,马上就汇了一百块钱去。那天刚巧先生请假,我下午在家,妈喊我到邮政局去汇钱,我还在妈信上给爹写了几个字,要爹早些回来。晚上哥哥回家听说妈给爹汇了钱去,他不高兴,把妈抱怨了一顿,说了爹许多坏话,后来妈也跟着哥哥讲爹不对。

    钱汇去了,爹一直没有回信。他不回来。我们也没有得到他一点消息。妈跟哥哥提起他就生气。哥哥的气更大。妈有时还耽心爹的病没有好,还说要写信给他。有一天妈要哥哥写信。哥哥不肯写,反而把妈抱怨一顿。妈以后也就不再提写信的话。我们一连三个多月没有得到爹的消息,后来我们都不讲他了。有一天正下大雨,我放暑假在家温习功课,爹忽然回来了。他一身都泡胀了,还是坐车子回来的,他连车钱也开不出来。人比从前更瘦,一件绸衫又脏又烂,身上有一股怪气味。他站在街沿上,靠着柱头,不敢进堂屋来。

    妈喊人给了车钱,站在堂屋门口,板起脸对爹说‘你居然也肯回家来!我还以为你就死在外州县了。’爹埋着头,不敢看妈。妈又说‘也好,让你回来看看,我们没有你,也过得很好,也没有给你们杨家祖先丢过脸。’

    爹把头埋得更低,他头发上的水只是往下滴,雨也飘到脸上来,他都不管。我看不过才去跟妈说,爹一身都是水,是不是让他进屋来洗个脸换一件衣服。妈听见我这样说,她脸色才变过来。她连忙喊人给爹打水洗澡,又找出衣服给爹换,又招呼爹进堂屋去。爹什么都不说,就跟哑巴一样。他洗了澡,换过衣服,又吃过点心。他听妈的话在我床上睡了半天。

    哥哥回来,听说爹回家,马上摆出不高兴的样子。我听见妈在嘱咐他,要他看见爹的时候,对爹客气点。哥哥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吃晚饭时候,他看见爹,皱起眉头喊了一声,马上就把脸掉开了。爹好像有话要跟他讲,也没有办法讲出来。爹吃了一碗饭,罗嫂又给爹添了半碗来,爹伸手去接碗,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没有接好碗,连碗带饭一起掉在地上,打烂了。爹怕得很,连忙弯起腰去捡。妈在旁边说‘不要捡它了。让罗嫂再给你添碗饭罢。’爹战战兢兢地说‘不必,不必,这也是一样。’不晓得究竟为了什么缘故,哥哥忽然拍桌子在一边大骂起来。他骂到‘你不想吃就给我走开,我没有多少东西给你糟蹋,’爹就不声不响地走了。哥哥指着妈说‘妈,这都是你姑息的结果。我们家又不是旅馆,哪儿能由他高兴来就来,高兴去就去!’妈说‘横竖他已经回来了,让他养息几天罢!’哥哥气得更厉害,只是摇着头说‘不行,不行,他把我们害到这样,我不能让他过一天舒服日子!我一定要找个事情给他做。’第三天早晨他就喊爹跟他一起出去,爹一句话也不讲,就埋着头跟他走了。妈还在后面说,爹跟哥哥一路走,看起来,爹就像是哥哥的底下人。我听到这句话,真想哭一场。

    下午哥哥先回来,后来爹也回来了。爹看见哥哥就埋下头。吃饭的时候哥哥问他话,他只是回答‘嗯,嗯。’他放下碗就躲到屋里去了。妈问哥哥爹做的什么事。哥哥总说是办事员。我回屋去问爹,爹不肯说。

    过了四五天,下午四点钟光景,爹忽然气咻咻地跑回家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妈出去买东西去了。我问爹怎么今天回来得这样早。爹一边喘气,一边说‘我不干了!这种气我实在受不了。明说是办事员,其实不过是个听差。吃苦我并不怕,我就丢不下这个脸。’他满头是汗,只见汗珠往下滴,衣服也打湿了。我喊罗嫂给他打水洗脸。他刚刚洗好脸,坐在堂屋里吃茶。哥哥就回来了。我看见哥哥脸色不好看,晓得他要发脾气,我便拿别的话打岔他。他不理我,却跑到爹面前去。爹看见他就站起来,好像想躲开他的样子。他却拦住爹,板起脸问‘我给你介绍的事情,你为什么做了几天就不干了?’爹埋着头小声回答‘我干不下来。有别的事情我还是可以干。’哥哥冷笑说‘干不下来?那么你要干什么事情?是不是要当银行经理?你有本事你自己找事去,我不能让你在家吃闲饭。’爹说‘我并不是想吃闲饭,不过叫我去当听差,我实在丢不下杨家的脸。薪水又只有那一点儿。’哥哥冷笑说‘你还怕丢杨家的脸?杨家的脸早给你丢光了!哪个不晓得你大名鼎鼎的杨三爷!你算算你花了多少钱!你自己名下的钱,爷爷留给我们的钱,还有妈的钱都给你花光了!’他说到这儿妈回来了,他还是骂下去‘你倒值得,你阔过,耍过,嫖过,赌过!你花钱跟倒水一样。你哪儿会管到我们在家里受罪,我们给人家看不起!’爹带着可怜的样子小声说‘你何必再提那些事情。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哥哥接着说‘后悔?你要是晓得后悔,也不会厚起脸皮回家了。从前请你回家,你不肯回来。现在我们用不着你了。你给我走!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我不承认你这样的父亲!’爹脸色大变,浑身抖得厉害,眼睛睁得大大的,要讲话又讲不出来。妈在旁边连忙喊住哥哥不要再往下说。我也说‘哥哥,他是我们的爹啊!’哥哥回过头看我,他流着眼泪水说‘他不配做我的爹,他从我生下来就没有好好管过我。我是妈一个人养大的。他没有尽过爹的责任。这不是他的家。我不是他的儿子。’他又转过脸朝着妈‘妈,你说他哪点配作我的爹?’妈没有讲话,只是望着爹,妈也哭了。爹只是动他的头,躲开妈的眼光。哥哥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交给妈,说‘妈,你看这封信。好多话我真不好意思讲出来。’妈看了信,对着爹只说了个‘你’字,就把信递给爹,说‘你看,这是你公司一个同事写来的。’爹战战兢兢地看完信,一脸通红,嘴里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真的,我敢赌咒!有一大半不是真的。他们冤枉我。’妈说‘那么至少有一小半是真的了。我也听够你的谎话了,我不敢再相信你。你走罢。’妈对着爹挥了一下手,就转身进屋去了。妈像是累得很,走得很慢,一面用手帕子揩眼睛。爹在后面着急地喊妈,还说‘我没有做过那些事,至少有一半是他们诬赖我的。’妈并不听他。哥哥揩了眼泪水,说‘你不必强辩了。他是我的好朋友,无缘无故不会造谣害你。我现在没有工夫跟你多说。你自己早点打定主意罢。’爹还分辩说‘这是冤枉。你那个朋友跟我有仇,他舞弊,有把柄落在我手里头,他拿钱贿赂我,我不要,他恨透了我……’哥哥不等他说完,就说‘我不要听你这些谎话。你不要钱,哪个鬼相信!你要是晓得爱脸,我们也不会受那许多年的罪了。’哥哥说了,也走进妈屋里去了。堂屋里只有爹跟我两个人。我跑到爹面前,拉起他的手说‘爹,你不要怄他的气,他过一阵就会失悔的。我们到屋里歇一会儿罢。’爹喊了我一声‘寒儿’,眼泪水就流出来了。过了半天他才说‘我失悔也来不及了。你记住,不要学我啊。’

    吃晚饭的时候,天下起雨来。爹在饭桌上说了一句话,哥哥又跟爹吵起来。爹说了两三句话。哥哥忽然使劲把饭碗朝地下一甩,气冲冲地走进屋去。我们都放下碗不敢讲一句话。爹忽然站起来说‘我走就是了。’哥哥听见这句话,又从房里跳出来,指着爹说‘那你马上就给我走!我看到你就生气!’爹一声不响就跑出堂屋,跑下天井,淋着雨朝外头走了。妈站起来喊爹。哥哥拦住她说‘不要喊他,他等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我不管他们,一个人冒着雨赶出去。我满头满身都湿透了。在大门口我看见爹弯着背在街上走,离我不过十几步远。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我的声音给雨水遮盖了。我满嘴都是雨水。我就要追上他了,忽然脚一滑,我‘一扑扒’绊倒在街上。我一脸一身都是泥水。头又昏,全身又痛。我爬起来,又跑。跑到街口,雨小了一点,我离开爹只有三四步了,我大声喊他,他回过头,看见是我,反而使劲朝前面跑。我也拚命追。他一下子就绊倒了,半天爬不起来。我连忙跑过去搀他。他脸给石头割破了,流出血来。他慢慢儿站起,一边喘气,一边问我‘你跑来做什么?’我说‘爹,你跟我回家去。’他摇摇头叹口气说‘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就只有我一个人。’我说‘爹,你不能这样说。我是你的儿子,哥哥也是你的儿子。没有你,哪儿还有我们!’爹说‘我没有脸做你们的父亲。你放我走罢。不管死活都是我自己情愿。你回去对哥哥说,要他放心,我决不会再给你们丢脸。’我拉住他膀子说‘我不放你走,我要你跟我回去。’我使劲拖他膀子,他跟着退了两步。他再求我放他走。我不肯。他就把我使劲一推,我仰天跌下去,这一下把我绊昏了。我半天爬不起来。雨大得不得了。我衣服都泡胀了。我慢慢儿站起来,站在十字路口,我看不见爹的影子,四处都是雨,全是灰白的颜色。我觉得头重脚轻,浑身痛得要命。我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我咬紧牙齿走了几步,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我觉得我好像又绊了一跤,有人把我拉起来。我听见哥哥在喊我。我放心了,他半抱半搀地把我弄回家去。我记得那时候天还没有黑尽。

    我回到家里,他们给我打水洗澡换衣服,又给我煮姜糖水。妈照料我睡觉。她跟哥哥都没有问起爹,我也没有力气讲话。这天晚上我发烧得厉害。一晚就做怪梦。第二天上午请了医生来看病。我越吃药,病越厉害,后来换了医生,才晓得药吃错了。我病了两个多月,才好起来。罗嫂告诉我,我病得厉害的时候,妈守在我床面前,我常常大声喊‘爹,你跟我回家去!’妈在旁边揩眼泪水。妈当天就要哥哥出去找爹回来。哥哥真的出去了。他并没有找回爹。不过后来我的病好一点,妈跟哥哥在吃饭的时候又在讲爹的坏话。这也是罗嫂告诉我的。

    我的病好起来了。妈跟哥哥待我都很好!就是不让我讲爹的事。我从他们那儿得不到一点爹的消息。也许他们真的不晓得。他们好像把爹忘记得干干净净了。我在街上走路,也看不到爹的影子。我去找李老汉儿,找别人打听,也得不到一点结果。二伯伯、四爸、大哥他们,在公馆卖掉以后就没有到我们家里来过。他们从来不问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