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从前的每一次事变一样,这次的逼宫也是酝酿许久,真执行后却格外迅速:次日清晨即召集大朝,以母亲手制宣布太子监国,遣十道使者向州县巡抚,并向诸道驻防遣使慰问。朝会之后,母亲自上阳宫还宫。次日便是传位及登基大典——非常时刻,也顾不得什么良辰吉日天象星辰,新皇登基,自然恩典有加,主要是参与此次政变之臣,其次是所有宗室——至今也仅剩得李旦、我、李千里等寥寥十数。再次日,宣布将母亲从前所改的国号、官署、仪仗、旗帜、宫殿名称,俱改回高宗旧例,母亲正式移居上阳宫。又次日,皇帝率大臣朝上阳宫,尊母亲为则天大圣皇帝,皇帝与百官十日一朝。

    前几日算是鼎定章程,次后才是最纷扰的时刻。第一扰是案牍牒片。政归李唐,皇帝与宗室的姓氏自然是悄无声息地又改了回来——姓武算是个耻辱,因此朝廷官方并不曾有任何改姓的制令,然而从前署过武姓的那些碑匾是都不能留了。碑额是派了中使出面,或凿或削,皆遵圣旨,如文牍奏疏,却不可任由王元起之流经手,可大臣们推荐的人选,李暅又不大信任——他虽为太子也有些时候,却甚少接触政务,既缺自己的班底,对这些事上,难免便有些疑神疑鬼。

    第二扰是论功行赏。事出仓促,只来得及赏赐了主要的宗室和跟从李暅入宫的大臣,至于将士兵卫,以及李唐旧臣,却还需一一评鉴,确立赏罚。李暅自己亦想提拔班底,却苦于人事不熟,无从下手。

    第三扰却是追溯前因、排除旧党。这其中又分三类。功勋最著的五大臣皆认为拨乱反正,当拔除诸武宗室之号,以及王公爵禄。有激烈者,至今尤持议论,请诛武三思等人。连这些王公本人都要除去,党羽自然也要一一清除,可除了若干武氏死党——这些人往往还都是母亲私人,与李暅也多少有些交情——实在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谁或谁“依附”了诸武,若统一排除,则朝野将为之一空,何况人在朝廷,谁无三五亲朋?关说游说,攀缘结附,以致这名单竟成了一种玄学,争执十数日而不得。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些本就首鼠两端,或是置身事外的人,又有从前因徐敬业、霍王、来俊臣等事而遭贬谪的流人,连许多流窜的逃人、流落在外的宗室,这些人如何甄别,又是一扰。

    我是没法上朝的,因而也无这些烦扰,一连数日,每日只在阿欢殿中流连,做功成身退、隐世无争之态。阿欢这太子妃本也该忙碌得很,却偏偏也愿意陪着我忙里偷闲、自娱自乐。倒是韦欣韦良娣忙得不行,听说不但从早到晚都陪在李暅身边,打水擦脸、穿衣研墨,更是亲下厨房、调理羹汤,将新皇侍奉得无微不至。

    “适合为才人。”阿欢伸出右手,一颗一颗地将我的棋子收去,连收了六颗,也不跟我客气,又径从我这里去取金币——一子一枚,该拿六枚,可我这里只剩五个,指尖点在桌上,复数了一遍,左手便摊出来:“给钱。”

    我难免觉得委屈,两手张开,将袖子里的风甩给她听:“都输完了。”

    她白我一眼,忽地起身,繁复的长裙长长短短地拖曳在榻上,却丝毫不曾阻碍她灵活地踢起裙摆、半跨过小几,摊开的指尖直顶到我胸前的秘袋上:“给钱!”

    我倒是不贪这一枚金币,却喜她这娇横模样,还想逗逗她,故意挺了胸,在她指上戳两下:“真没有了。”

    只一瞬间,她便跨过了几案,整个人过来,大衣裳哗啦啦挤下来,堆满了我这一侧,我正喜她过来,伸手要抱,却觉腰上一痛,继而身畔有蛮力推挤,生生把我从舒适的枕上分出来,活活挤到了地上,刚要抱怨,已听李暅朗声笑道:“投双陆怎么不叫我?”

    抬眼见夜叉奴的衣裳自柱后一闪而过,方才省悟,站直笑道:“阿兄?”

    李暅早已进到室内,自然地坐在了阿欢的座上,

    阿欢略一行礼之后,便大大方方地占据了我的位置。我既是人臣,又是人妹,少不得见一道礼,做恭敬侍立之状。

    李暅就笑:“在你阿嫂这这么大方,见了我,倒拘束起来了?”他今日穿着簇新的赭黄袍衫,脸上胡须修得整整齐齐,说起话来,也颇有了几分母亲当年拿腔作势的模样。

    我心知肚明,倒也乐得沿用哄母亲的套路,向他笑道:“阿兄新作了天子,自然要有天子的制度。”

    李暅便笑得更欢快了,每一根胡须上都透出志得意满,将手一张,道:“没有那么多制度,坐罢。”

    王元起还待叫人搬薰笼,阿欢早将我牵过去,挨在她身边,轻轻笑道:“前朝事繁,陛下倒还想起到妾这来——是那些人又有什么事烦扰陛下了?”

    李暅的得意模样终于收了些,微微偏头,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笑道:“无事就不能来阿欢你这坐坐么?”

    阿欢笑而不语,左手执右袖,将一截细长的手臂与细长的手指明白无误地摊到我面前:“给钱。”

    我万料不到她这时还惦记这一出,只得从胸口摸出秘袋,将里面存的金币排出来一枚,双手捧上:“阿嫂。”眼瞥着那一截挂着细环的小臂,还有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知怎的便有些脸热,她偏又不安生,指尖触在金币边缘,一半点在我掌心,薄薄的指甲轻轻一勾,将金币翻起,捏在两指之间,慢慢收回,连袖子缓缓垂下,转眼又是一位雍容的太子妃了——说到太子妃,李暅已然登基,册封皇后的制令却迟迟未下。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转眼去看李暅,他亦正盯着阿欢看,眼光紧紧地落在阿欢垂手之处,仿佛想要透过衣袖,看进里面似的。我立时便觉得心里不舒服,扬声笑道:“阿兄你看,做阿嫂的,不但不给我看顾,还要讹我的钱呢!”

    李暅回了神,摸着鼻子要开口,阿欢已眼波横流,以十二分的妩媚之色白在我脸上:“什么是制度?愿赌服输,就是制度。”挑眉看李暅:“二郎说,是么?”

    她是故意的。我心里突突地冒,明知她这番造作为的是什么,却只觉得不是滋味。

    李暅还笑道:“多大的事,连制度都说出来了!元起,你去取两千金币来,一千给阿欢,一千给太平——都满意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