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梁方家的第二天,梁易春接到快递小哥打来的电话,说他原先住的房子没人开门。问明了发件地址,以及包裹十分柔软像是小件衣物,他差不多能猜到是什么了——那是他们开始分头打包之前最后的幸福时光,喻文州偶然提起要不要养只宠物,考虑到两人工作都忙,养了又没时间陪,提案作废,他指着墙角的扫地机器人说不如当它是宠物好了,套个毛绒保护罩,想撸就撸一把。喻文州表示赞成,于是他们商量着给扫地机取名、挑选保护罩,名字很快定下来叫水珠,蓝雨队徽上的那颗水珠,但心仪的罩子始终没找到,后来热衷手作的喻家妈妈听说了这事,自告奋勇要替他们缝一个。梁易春把喻文州的手机号给了小哥,请他把东西塞在墙上的电表箱里,电话或短信通知那一位回头取走。他自己是再不想跟喻文州有任何联系了。

    出租屋里还放着他的几箱非常用物品,等找到新的住处,去取走箱子之前,可以拜托梁方打听一下,避免与前男友撞上。退租的事交给喻文州处理就好,房子是谁找的,自然该由谁负责,他需要做的只是最后把钥匙留下而已。

    还能在梁方家客房落脚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他这位堂弟快要升级当爹,正陪着老婆住在离医院比较近的娘家待产,计划等孩子满月再举家搬回来。梁方的父母远在G市,父亲忙于生意,母亲是高血压患者,岳父还差一年退休,唯一能帮忙带娃的岳母将是客房的新住户。不过梁易春对找房子的事也没有特别焦虑,实在找不到还可以到店里睡桌子去,他们刚刚把店开起来、最艰难的时期就是这么过来的。

    从蓝雨俱乐部辞职出来的头一年,梁易春在梁方父亲开的餐馆边干边学。从保洁工、洗碗工到配菜员、服务员他都做过,也跟在采购、厨师身边打过下手,还报了财会网课,与没日没夜的网游工作相比毫不轻松,甚至更辛苦,曾千般小心生怕有什么闪失的双手由于干粗活,小伤不断又频繁泡水,以他不敢想象的速度糙成了他不敢想象的样子。

    比起隔了一层的侄儿,梁老板当然更想这么操练一下亲儿子,将他打造成合格的家业继承人。但梁方从不是听话的乖宝宝,小小年纪辍学打游戏不说,还不肯去本地的蓝雨,硬要千里迢迢往B市的微草钻,为此跟老爸大吵一架,梗着脖子嚷嚷他们有个天才魔术师,是最最最有前途的战队;等到退役,因为要留在微草当陪练,跟老爸又吵了一架,说终身大事才是最最最大的事,他看上了俱乐部的一位行政前台小姐姐,追不到决不回家。儿子开窍知道出去拱白菜,梁老板没意见,可人家姑娘是B市土著独生女,怎么可能乐意远嫁?“追不到不回家?”管不了儿子的悲催老父亲对着梁易春铁口直断,“我看他要是把人追到,更回不了家!”

    然后梁方成功脱单了。

    搞了对象,不免要考虑一些现实问题。战队陪练不是一份能让女朋友有安全感的工作,可一没学历二没技能,看起来比较靠谱的出路惟有家传的手艺——开馆子。梁方向父亲提出由自己在B市开家分店,父亲有心给他个教训,声称一毛都不会掏,让他自筹本钱。

    得不到家里的资金支持,梁方退而求其次,试图要人:“那您叫大春哥过来帮帮我。”

    老爸仍不肯痛快答应:“要看他自己高不高兴去啦。”

    旁听了他们父子视频聊天的梁易春表示需要跟家人商量。他们不知道,他其实只是和喻文州商量了这件事,最后向家人告知了决定。

    商量的过程很短,甚至称得上草率。梁易春借了叔叔的车,戴上墨镜,装作一名普普通通的网约车司机,从蓝雨大门口当着诸位现役队员的面接走了刚开完退役发布会的前队长,把人送到家的路上,他们就全谈妥了。

    说来巧得很,在未来的工作地点这个问题上,喻文州同样面临留在G市和北上B市的二选一。蓝雨老板希望他换个岗位继续为俱乐部的建设添砖加瓦,联盟主席则想把人挖去总部卖苦力。两人将各自的选项摆出来,发现不必搞成异地恋,紧张的气氛一下子不翼而飞,喻文州听上去很随意地提出,要不换个环境新鲜新鲜,梁易春也没多动脑筋就附议了。

    只要能在一起,去哪里都无所谓。他真诚地相信过,自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太快说出“好”的。但没过多久,在机场同前来送行的喻家父母道别时,喻妈妈嘱咐儿子好好照顾对象,因为“小梁跟你跑那么远不容易”,让梁易春开始反思,是否存在更强烈的动机促使他去做这件不容易的事。

    比如说,想离蓝雨远点。

    ——这是个大逆不道的念头。他和喻文州是因为共同给这个老东家奉献过青春年华,才有机会走到一起,可他刚把男朋友捞进碗里,竟想离老东家远点,过河拆桥说的就是这种烂人了。但他又有什么办法?确定关系没几天,甜甜蜜蜜令人头脑发昏的狂喜逐渐退潮,困惑、不安、自我怀疑之类不怎么美妙的情绪像翻了肚皮来不及返回水中的海龟,弱小可怜又无助地暴露在沙滩上。

    他想不通自己是哪点被喻文州看上了,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明显在高攀:荣耀技术不够职业级,头脑也不能跟战术大师相提并论,名气和收入更不用比了……颜值?客观公正地讲,他们两个谁也不是帅裂苍穹型的,排除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光环,他觉得喻文州能比自己多打个一两分。人家图他什么?扶贫有瘾?总不会因为时不时的请吃吃请,认为口味合得来就代表可以一起过日子吧?

    可让他为这些“想不通”放手,他放得开吗?换成现在的梁易春重生到那段时间,也做不到果断去找喻文州说“对不起,我们不合适,还是分手比较好”。离不开人,便只好离开蓝雨,离开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自己与恋人差距多大的环境。投奔叔叔改行之后,他也的确少了很多纠结,一方面是累的,另一方面,他想,不再每日与荣耀为伴是真的挺管用。

    所以当喻文州也离开蓝雨,尽管去联盟仍是从事电竞相关工作,是不是也要比留下好点,能让他再少纠结点呢?

    ——不仅大逆不道,而且是自私透顶的念头。梁易春不知道,假如自己没那么快表态,喻文州经过深思熟虑是否会改变主意。事实是对方远离父母亲人,吃不到地道的家乡菜,忍受干燥的气候和铺天盖地的PM2.5,还得担心被宿敌家的过激粉丝认出惨遭真人快打,他对这一切不说负全责,总逃不掉一口怂恿的锅。最过分的是,初到B市的他一头扎进了堂弟的店里,没能陪在男友身边。只顾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把人家拖了过来,又不肯共同面对,渣得有点清新脱俗。

    但是他不记得喻文州抱怨过。身为渣就一个字的前任,回顾这段失败的关系,梁易春印象最深的却是喻文州的笑。这人很爱笑,像是天生带着一股快活的劲头,眼里没愁事。令他明知不配也舍不得放手的,正是那张笑脸吧。

    是约饭的时候,吃得满足会笑,不慎碰上黑暗料理,也要边笑边吐槽。

    是坐在床边等他醒来,问他能不能等自己,笑意温柔使他忘记火烧火燎的干渴。

    是品尝着他“手制”的月饼,睁眼瞎夸手艺不错,笑得一脸真诚。

    是带他回家过年,进门前笑着让他安心,说父母不难相处,说他家那边慢慢来不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