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前,他绝不能忍受这种耻辱,他一开始甚至以为,宋简是故意以这样的方式折辱他。可是这些时日,他与那些平民们接触越深,了解越深,他才有些明白了宋简当初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在他对那些献城投降的官军不屑一顾,对那些杀死乡绅参军的平民轻蔑厌恶时,她说:“你、皇帝、还有这个国家,都没有给他们值得一战的东西。”
“我是一个异族,可是一个异族能给他们活路,能让他们觉得,跟着我会比跟着朝廷过得更好——或者跟着我也不会比保持原样更差的话,这不是他们的错,这是你们的错。”
“高将军,在你对皇位虎视眈眈的时候,你心中可曾有一瞬考虑过黎民百姓?如果高官贵族们只想着如果自己夺权谋利,对底层人民的苦难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那又凭什么在他们奋起反抗的时候,指责他们大逆不道?”
“你能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我们可以一起创造更好的生活。”
那时高澹并不理解,什么叫做“一起创造”,他自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天子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可是,宋简却对那些士大夫不屑一顾。
高澹问道:“你对阿简真的有情?”
“她对我很重要。”
见她神色坦率真挚,高澹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意味:“若是你成为新皇,可会娶她为后?”
“你是在向我要一个承诺?”宋简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愿意将天下都送到她的手上,我甚至希望她能成为新皇,而不是我。”
这话让高澹惊住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已有宋简的部下搜到了白册,从外头献了上来。
朝廷规定各地制造黄册,要求详细写下每一处地方、每个人的家庭情况——家中多少人,多少地,用以确定土地归属和人口税收,管理天下。
但后来底层官员渐渐欺瞒,黄册便不再切实,地方官员却会自制另一本详细真实的人口册,称之为白册。
想要了解一地的真实情况,只需要一本白册即可。因此每攻陷一处,宋简都会让人去审问当地官员,问出白册所在。
看着坐在桌沿边上,低头翻阅检查起白册内容的“少年”,高澹一时无言。
以一己之力,击溃了大吴半壁江山的少年,如今甚至有了能令人望风而逃,献城而降的威名,“他”并不如他的兄长巴克尔那般强壮威武,但在尚武的草原部族中,也没有人敢嘲笑“他”的清瘦。
如今入了中原,那些草原部落的士兵、军官、贵族身上的衣物都渐渐的偏向了大吴的样式,但“他”禁止他们使用丝绸锦缎一类的珍贵织物,只许用棉布。
这样的材质,对于“他”这样的身份来说,实在是朴素到了可以说是寒酸的境地,但高澹也清楚,正因为“他”一直坚持和士兵穿一样的棉衣,吃一样的饭食,那些士兵们才对“他”如此忠心耿耿。
此时,“他”虽然棉服外面披着铠甲,可神色沉静,眉眼淡然文雅,神色专注的模样,神态气质看起来,手里只适合捧书阅卷,而不是拉弓挥刀。
看着“他”阅览着白册,一点一点将天下命脉握入手中,高澹仿佛看见了不知多久以后,“他”身着黄袍,端坐在龙椅之上,笔下系乾坤,抬眸定天下的人君之气。
然而历来改朝换代成大事者,哪怕以专情多情闻名,也从未见过有人说,愿意将自己打下的天下拱手相让给一个女人——哪怕是最最心爱的女人,一个皇后之位往往便已足以。
高澹忍不住道:“你是认真的?”
宋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低下头去,翻了一页,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