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鹏程书肆的掌事姓安,名恪,心宽体胖,逢人就笑,见那每十五日来一次的女婢又来了,摇摇头笑问道,“上次的算学比较难,都会了么?”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女子在门口摘掉了蓑衣,仔细挂在钩子上,露出了身姿容颜,肤色白皙如玉,眼睫如扇,明眸黛眉,青丝迤逦,高髻,发间一根竹钗,并无多余坠饰,虽只是青衣束带,却难掩身姿清丽,倾城容色。

    女子立在门口,外头暗沉的天色似乎都明亮了三分,书肆里有三两个文人,不由便看呆了去,又红了脸急匆匆低头翻阅竹简了。

    女子搁下背上的书篓,往案台上放了一包东西,那竹简用伞布包了几层,又藏在蓑衣里,一路走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有被雨淋到,女子检查过全都是干燥的,轻舒了口气,递给安恪,“勉强识得一二。”

    她又放了几枚铜钱,才去书架上仔细挑拣,把新进来的文籍看得差不多了,才拿了三卷最想重看、得细心钻研的,“还是老惯例,十五日还。”

    安恪知她是家奴婢子,寻常基本没俸酬,每次来都是素净一张脸,就这几枚铜钱兴许还是省下的胭脂水粉钱,不由劝道,“就你这样出众的样貌,只要有心,什么高门大户去不得,何须吃这样的苦头,这几年京中读书的女子何其多,大多也就识得几个字,好找个谋生的活计,真正能拔尖出头的,也少,陶七若非是长公主的女儿,那也做不得公主,干不成什么事儿。”

    自从陶七公主让手底下的医者、农臣、游侠、掌事整理编纂出一些医书、农书,剑谱、骑射图文、算术后,非但有男子悉心研习,他这书肆也常有女客光顾。

    有高门贵女,也有贩夫走卒农奴婢子,安恪开书肆就图个打发时间,有钱的都就多给些,没钱的,给几个铜板,也能把书借走,过几日再还回来,若是借了不还,那他也自认个倒霉,两年前并州那边来了人,问可否将一些文籍搁在他这里供人借阅,他大概翻了一下,看书里没犯什么忌讳,背后的人又是陶七公主,就利索地答应了。

    这样一来,他这书肆就出名了。

    非但常有官员过来闲逛,穷孩子攒到一两个铜板,也愿意进来转转,眼前这位姑娘起先只看乐谱曲谱,没多久乐谱曲谱不看了,转而学起了农书、算学,每月过来两次,两年来没有一次落下,比起其他日日来的孩子,算不得多勤勉,但贵在长久认真,再加上她生得一幅好样貌,安恪对她印象就格外深刻,总认为这姑娘埋头啃书亏了。

    雨声方歇,书肆里的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配着檐角掉落的水滴声,显得越发清幽宁静。

    卫子夫从书篓里拿出了一卷写好的文书,一壶清酒,再与十枚铜钱,朝安恪服了一服,明眸里透着坚定,“子夫知先生有朝陶七公主府荐人,无论男女,不拘贫富,烦请先生帮子夫一回,子夫感激不尽。”

    安恪吃惊,“你如何得知?”

    卫子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两年前知道的。”她是家生奴,通常是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平阳侯府的,但十三岁那年她来看乐谱,听到有旁的女君在商议读书的事,后头偶然得知学识好的贫家子会被荐到陶七公主门下,奴隶不再是奴隶,是身家清白的庶人,也有不少出了头的女掌事,她便生了一样的念头,这两年苦心读了书,慢慢的也得了个中乐趣,她已及笄,如若再不想办法脱离平阳侯府,便是再用心,歌舞教习也顶天了,无论成果如何,她想试一试。

    竟是两年前便知道了,也亏得能藏这么久,安恪不免又高看了她两分,拿起那酒坛闻了闻,知是上好的柞酒,越发吃惊了,“你怎知我好东城清柞酒。”

    卫子夫腼腆地笑笑,“偶然闻到,便记下了,恰好得了这么一坛子,就送来给先生尝尝,可还入得先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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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er>“入得,入得。”

    安恪笑眯眯的,拿起那卷文书徐徐展开,见里面写的是书肆挂出来的算题,非但字迹端正熟练,推演的结果都对了,便爽快应了,“成,倒是赶巧,一会儿我就要去见周管事,虽然你是家生子,却也不用太担心,只要确实有才,身份上的事,公主府会给你想办法的。”

    “谢谢安掌事。”她是平阳侯府的人,摘出来比其它仆役难,但也并不是所有的仆役都能学会刻板上的算学,准备了两年,卫子夫并不是太担心,与安恪相约好了明日来探消息,收拾好东西,包好新借的文籍,这就要回平阳侯府了。

    “你没必要学这些,也不必要舍近求远找陶七公主,我可以帮你,走出平阳侯府,走上更高的位置。”

    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卫子夫回头,她平时研习歌舞,对声音敏感,虽然对方刻意变换,但她还是听出来了,这是一个与她年纪想当的女子。

    一身漆黑道袍的女子撑伞站在屋檐下,围帽遮住了容颜,但握着伞柄的手指洁白如玉,不惹豆蔻,烟雨中却有种仙凡下界的脱俗美,露出的半截手臂粉如莲藕,非娇养的富贵人家,养不出这样水洗的肌肤,卫子夫笑道,“既然要帮我,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不方便示人,甚至刻意改变了声音,说明这京中有认识她、她又不想被认出的人,此人可能名气还不小,否则这下雨天的城东,便是有几个行人,也是埋头匆匆而过,实在不必要遮盖得这般严实。

    卫子夫倒也不急着走,抱着文籍站定了,笑道,“陶七公主学识渊博,性情仁善,及人之所不及,又自幼与太子相熟,太子妃之位也唾手可得,她如果肯帮我,我就是庶人了,跟着她,只要肯用心,肯努力,将来亦能家财万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