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采扬精力>青春都市>大山里的小站 > 第一章 :你从哪里来
    从弯道口一出现,我就看出来者是个人女。尽管弯道口离站务室有三里多地,又在山谷的阴影处,也乌龙不了我这被大山滋养出来的、犀利程度不亚于野狼的眼睛。

    之前,我正坐在站务室宽敞的南窗前,喝着温热的山泉水,望着缠在南山头颈部的那圈白云,心懒得不愿多跳一下。

    预感到弯道口要出现人时,我的视线便从那圈白云向下移,刚落到弯道口,她就从崖壁后面出现了,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可事实上,预感是怎么产生的,我一点也说不上来,因为之前没觉察到什么征兆,就是一下冒出来的。说是凭空而出,也不为过。

    弯道口位于小站的南边,从小站上看,是道轨向南延伸的最后疆界,南下的列车到那儿后,开始向东拐。紧挨道轨的月牙形大崖壁,像张开的巨蟒的大嘴,将列车一节一节吞下,直至全部吞没。

    女人走出了山谷的阴影处,虽没有阳光的直射,只顶着敞开的天光,但她比在阴影处明亮多了。

    弯道口两侧的大山,都很高耸,每天只在正午时段,阳光才能照进去,过了正午,便又阴郁起来。好像正午一过,两侧的大山就闭合到了一起,因此弯道口前后的这一段,阴影总很浓重。

    距离在缩短,亮度在增强,尽管未在很有效的视距内,但女人的形体和步态,愈加明显,身后背包的轮廓也清晰起来。嗬,徒步旅行者,女的,单蹦一个人。这是要往哪儿去呀?现如今闲人可真多,也不知怎么就闲了,到处游逛。可这是奋发进取的年代啊,怎么就能得闲呢?具体啥情况咱弄不清,反正过着现代生活的都市里的人,闲得无聊透顶后,便会背上背包,甩开双腿,身赴异地,好奇地探探未知,观观风景,美其名曰要有诗与远方。然而,这只是我前些年的总结,现如今是不是还这样,我已经拿不准。要问的是,她是怎么徒步到这里来了呢?

    我在小站的几年里,从未见到有外人打这里路过,那三个已经滚蛋的老前辈,也从未提过这里走过什么外人,更别说女人。假如三个老前辈还在职上,恰巧又都在站务室里,一齐看着这女性旅行者朝这边儿徒步走来,保准都得惊得狮子大张口,枕木似的矗着,五分钟都喘不上来一口气。这要不落个脑死亡咣当倒地,都对不起人的自然属性。

    仿佛闪过了一缕光,极短,但没影响我看清她的发型——齐肩的自然顺,两边掖在耳后,显得利落清爽。这缕极短的光,怕也就是来做这个提示的。我不禁想,我能一眼就看出她是个女人,应该跟她没戴帽子有关。如果她也像众多的徒步旅行者那样戴着长舌帽,我可能也不会一眼就看得出来。毕竟距离远,光线暗,出现的人不过囫囵一团。

    可真是这样吗?真是她没戴帽子,而我的眼睛又野狼一样的犀利?要是追问的话,我也不能肯定。须知,在这类外在的条件之外,还有一个神秘的内在的存在——感应。我还真就时常能体味得到感应的神奇之力。虽说我没有能力将这种神奇之力描述的有型有迹,可这种神奇之力,确实时常会进入到我的知觉系统之中。

    女人加快了脚步,距离越近感觉越快。一个在深山野岭中走了一段时间的人,对突然出现的人类建筑,都会油然生出亲切感来。而这亲切感,就是催促人脚步的动力。

    一句话,这女人,好看一身军绿色户外装,走得轻快,看不出疲倦;背后那个很大的背包,应该重量不轻,可感觉背包里装的是没有重量的空气看起来撑得挺鼓,其实是空膛的,所以不会拖累她的行走。

    又是全神贯注的几眼,女人身体上的细节,越来越具有质感。猛然,一股久违的热流,从我体内的深处涌了出来,长期蛰伏的激动也陡然苏醒,那种世外所不具有的烟火气息,也将我紧紧围住。就这么五味杂陈的一下子,瞬间而有力的一下子,把我从混沌中推醒。我抖颤下,马上体会出我曾经类属的性别老天爷,我居然还是个男人!我身上曾经有过的男人的渴望和需求,正在急匆匆地回还,这咋一说?可不这样,又能那般呢?别糊涂了,这越来越近,越来越质感的女人,与你曾经郁郁葱葱的愿望完全吻合——有魅力。

    说实话,她一出现我就央求老天让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吧,我都好几年没见过行业外的女人了,更甭提魅力女人。说是打到这里那天起,我就不希望在这里见到什么女人,剩下我一个人后,更是变本加厉——永不见到才好。可眼下,既然不可避免地来了,就该来个有魅力的,少让我野狼一样的眼睛搜来搜去,搜到的都是平常,完后,叫我全身感到别扭。要不,这里就该保持单性的或无性的纯粹。说白了这里,不需要不合适的异性来调和。

    女人接近的速度仍不慢,行姿愈显昂扬,自信的姿态也更加抢眼。这是打哪边儿来的呀,只凭借两条腿。这野气森森的大山深处,显然不是可以随意闲庭散步的所在,随处都隐藏着致命的凶险,绝非看起来那么的恬静、安然、灵秀、景色宜人。

    铁路的总体方向为正南。如果她是沿着铁路走来的话,就该是从南边儿来。但并不能确定她就是沿着铁路来的。因为过了弯道口的大峭壁,再走出一里多地,是一小块平坦地带,铁路从略靠中间的位置穿过,铁路两侧向外延展的缓坡,分别连接着两侧的山谷。山谷里倒是没见过路迹,但从走势上看,人兽都可以通行,不过得费些力气。如果她是个非凡的女人,从这两侧山谷的哪边来的可能性都有。

    她当然是个非凡的女人。如不然,她也不会在这大山深处只身出没。

    我倒希望她是沿着南边儿的铁路来的。倘若她真是沿着南边儿的铁路、恰好又由平原起步,那她走过来的路途,就是我一直想走而没走成的。那她就是在用她的腿脚,替我实现了我多年的心愿,我就可以把她看成是我多年心愿的载体。好啦,现在优先要想的是她要往哪里去。这里从来不停客车,也从来没来过旅客。虽然小站的建筑格局与停客车的小站没啥两样,但小站从启用那天起,就没停过一次客车。按说小站建成这样实属多余,站台更是摆设中的摆设。假如她走烦了走累了,想从这里买张车票借火车轮子代步,可来错了地方。

    小站方圆几十里没有人家,当年为麻要把这专停货车的站点,建成“五脏俱全”的样子,我也没能从三个滚蛋的老前辈嘴里考证出来。“咳,建啥样就啥样嘛,不就建这样了嘛,有啥好问的!”我又遭了白眼儿。我想,这三个前辈可能也确实说不清楚。小站的作用,就是为蒸汽机车加水和在备用线上避让反向来的列车(这是单线铁路所必需)。照理,建造小站时能满足这些需求就可以了,这样不是更节约更实惠吗?完全没必要耗费多余的人力物力和材料。当年,不比今天,在这大山深处搞建设,多一份面积就得多几倍的艰难。那么,能不能这样想,当年把小站建成这样是基于对未来的考虑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口的增加,小站方圆几十里内也会出现村落和乡镇,那时就该有来乘车的旅客了,提前备好,总比临时抱佛脚来得从容。果真如此,那时的人们显然没有料到,社会的发展和人口的增加,并不是向山里集中,而是向山外扩散;山外越来越拥挤,山里越来越萧条。别说这小站,就是这条铁路,还能有多长时间的使用价值都难说。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连同它的基础设施一道,成为历史遗迹。

    由站台南头的梯形坡,女人走上了站台。沿着站台又向前走了几步后,停下,观望起小站。倒是观望小站的不错的位置,可以把小站的设施尽收眼底。但我敢说,她观望到的,会在她的心里产生荒凉感。这个仅存我一个活人气的小站,已经喜欢在寂寥中沉默无息了。过去,油漆生辉、隆隆有力的钢铁器械,也在锈迹斑斑、黯哑冷涩中,走向销蚀。头两年,我还喜欢把站台,看成是没有大幕的舞台,把南来北往的列车,看成是行吟的歌者,匆匆亮相急急高歌一曲,便拖带着尾声离去,从不咿呀恋场,很有些当红大碗惜声如金的风范。如今,歌者逐渐将这里遗忘,很难再来一次,站台似乎也把对往日的缅怀,丢弃掉了。

    女人观望完,朝站务室这边儿走来。西斜的阳光洒满站台,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朝向阳光的那半身子和背着的背包,镶上了浅金色的光边儿,略呈浅古铜色的面孔,在这暖暖的光照中,显得古典而神秘。她身材均匀,腰细胯宽,昂首挺胸的行姿,愈发凸显出女性的特征,而稳健的步伐告诉我的眼睛,这两条轮流支撑着迷人上身的腿,具有极强的蹬踏力,要是玩兔子蹬鹰游戏,准能把扮演老鹰且借机图谋不轨的男人,蹬得找不着北。

    总之,这是健康忍韧且适应性极强的身体。我曾从一本关于户外运动与野外生存的书上看到过,拥有这样身体素养的人,无论与怎样的自然接触,都能和谐相容,因为其本身就是自然锻造和滋育的结果。没错,这之外,我还相信她非凡的气度和难以自弃的魅力,也是她在自然的行走中获得的,自然有意给她施以额外的锻造与滋养,使她与众不同。走得越近,越让我感到这女人背的包有些过大,背包的顶部卷成卷的防潮垫,都超过了头顶。她不会背着个家走吧?

    过了站台中部,女人放慢了脚步,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架成取景框,这瞄一下,那瞄一下,还不停地曲曲眼睛,似乎在研究构图和光影效果。可以推断,她应该有一定的摄影经验,没准还是个摄影发烧友。又近了些,正儿八经的柳叶弯眉,也看得清楚。啥叫正儿八经?就是没刻意修理过。我喜欢把没太人工雕琢的东西,叫做正儿八经。也不清楚这种叫法,符不符合实际生活的用语规范,我也不是讲究实际生活规范的人,又总喜欢遵照自己的认可来,不免要有些自以为是。好在,我只是玩味着自己的玩味,不强加别人。

    看着就要走到站务室的她,我站起身,向窗子的背光处靠了靠。其实没这个必要,不过是一个窥视者,容易做出来的下意识动作。此时,斜射过来的阳光,会在窗玻璃上形成很强的反光,所以我尽可一丝不漏地观察她,她却一丁点儿也看不到我。然而,她是静稳的,我是不安的,我热腾腾的心,正随着她接近的脚步,怦怦蹦。不怎么就感觉出,她的脚是壁球的球拍,我的心是挨抽的壁球,胸骨则是反弹的墙壁;她每动一步,我的心就挨抽一下,我都感到站务室里沉寂的空气,被来自我胸骨的有力震荡,撞出了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