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镜,你到底是受了多少委屈,竟会生出这么多心思来。”
夜晚,她与周玉城头靠着头,并排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时,玉城的声音如同夏夜虫鸣,深深浅浅,叫她自己都有些恍惚来。
她果真受了很多委屈吗?
似乎也没有。
这世上比她痛苦的人比比皆是,而她也一向是如此安慰自己。毕竟和她所见到的那些女子朝不保夕、被亲人欺瞒变卖或是小小年纪便承担全部家务的经历相比,她田飞镜算得了什么呢?
最起码,她目前的大部分痛苦都是来自于内心,被忽略,被强求,被制止,被失望。她并不想否认心理上的痛苦是真实的,可是当她与那些乡野女子身上血淋淋的伤疤比起来,她的痛苦似乎又开始显得不值一提,起码,有些矫情做作。
可是生理上的痛苦是否必定高于心理呢?痛苦也要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
田飞镜没有答案,起码,一开始她的母亲潜移默化地告诉了她某种结论,以至于她许久都未曾反抗。
她的痛苦不值一提,她的想法羞于见人。
她不应该把丁点想法挂在嘴上,不然的话——
“你以为旁人是同情你吗?错了,他们不过是想听你笑话!”
熟悉的严厉女声再次响起,然而这次田飞镜却没有恐惧。她的手很热,是周玉城拉着她的手。
“我那母亲......”
就连飞镜自己也不记得究竟是如何开口的了——
我那母亲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家。
即使守寡多年,可门前却毫无是非,十里八乡人人都夸她贤良识大体,说她是穷苦人家的活菩萨。
她样样都好。
只一样,便是从不为自己而活。连带着我,也得照着她的要求依葫芦画瓢。
说起这个,好像怎么也算不上个累及儿女的毛病。只是与我而言少不得事事小心,便是幼时与小童生了嫌隙便是心中不忿也得遵着她的规矩装出一副识大体的模样来,委屈的时候在她面前泪都哭干了,她也是断不会为我出头的。
从前不是没有恨过她,可是后来长大了,忽然就想开了。她这一生总将父亲的名声、自己的名声、我的名声看着比什么都重要,是而即使我未记事起父亲便去了,她也仍旧不靠娘家帮扶、不靠挚交接济,一个妇道人家就这么硬生生地扛着。有年冬天,天冷得竟然跟朔北的冬日无异,那天也是下了这样大的雪,有人来求我母亲赊些煤炭,说是家里新添了孩子,大人能抗住孩子扛不住。
我家拢共就那么几斤细炭,她仍旧是拨了一半给别人。谁知道后来我家有细炭的消息传了出去,更是无数人家上门借炭来,我母亲要强不肯承认自家不够,便这么全都送了出去。我心里恨她,便不同她多说。只晚饭时候见她未曾出来,推开房门才发现她竟已高烧昏在床上,难以起身。
我吓得要去找大夫,她仍旧不让,我就这么抱着她,跟她躺在一个被窝里,用自己的体温暖她。
就这么撑了一宿。周姐姐,你不知道,那一晚上我的念头就没停过,生怕她就这么死了,然后发现自己还是舍不得她离不开她。过了那一晚就看开了,她这个人,有优点也有缺点,谁叫她是我母亲,谁叫我摊上了呢?
再后来又发现,她这一人苦撑多年能将我养大已实属不易,而她忍了这么多年大度了这么多年何尝也不是打碎了牙齿和血吞,而她这般隐忍古板除开她自己,多少也是为了我挣了一份“嫁妆”。